“这样的时刻构成了永恒”——追忆石头爷爷
关于石头爷爷这个称呼,可能是从我们这届学生叫开的。作为英语系的学生,我们自然对各种词汇的跨文化对比有着独特的兴趣。虽然当面我们都称石头爷爷为Prof. Stone或Professor,但渐渐地学生中间都默契地开始称他为石头爷爷,一来是觉得石头爷爷憨态可掬,平易近人,颇有敦厚淳朴的风范;二来这个称谓似乎带有一丝幽默感。后来石头爷爷对自己的中文绰号有所耳闻,竟然也渐渐喜欢上这个称谓。2013年11月17日,石头爷爷群发的一封邮件标题是《来自唐纳德(又名石头爷爷)》(from Donald (aka Grandpa Stone)), 算是石头爷爷认可了这一称谓。
石头爷爷于2006年秋季学期开始每年秋季学期给北大英语系的学生开课。我们也很幸运地成为石头爷爷在北大的第二届学生。石头爷爷2007年秋季学期给我们上的课程名称为《西方人文主义传统》(Aspects of Western Culture),开启了我们的西方艺术启蒙之旅。之后每每聊起这段往事,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学生都表示,那是第一次系统地鉴赏西方歌剧、绘画、电影等丰富的艺术形式。石头爷爷系统地给我们讲授了莫扎特和伦勃朗等西方艺术家。课堂上石头爷爷给我们讲授并播放了《唐乔万尼》(Don Giovanni)、《费加罗的婚礼》(Le Nozze di Figaro)、《女人心》(Cosi fan Tutte)等歌剧。我们坐着观看,而石头爷爷总是喜欢站在某个角落里,经常情不自禁地跟着歌剧的节奏唱起来,有时候又被剧情感染地忍不住流下眼泪。当歌剧结束,灯光打开时,我们看见石头爷爷用袖口轻轻拂去眼角的泪水。
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课堂上,石头爷爷系统全面地向我们介绍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时期、浪漫主义以及现代主义四个时期的经典绘画一共320多幅画。每一个时期80幅代表作,每一幅画都是石头爷爷精心挑选出来的。石头爷爷对每一幅画都进行介绍和解读,甚至包含画的变迁史和馆藏信息等。其中,提香、伦勃朗、莫奈、毕加索、夏加尔等大师的画作给我们都留下了深刻印象。石头爷爷从伦勃朗的作品《浪子回头》(“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谈论到了西方文学中的宽恕(forgiveness)主题。除了歌剧和绘画,石头爷爷也引导我们对西方的经典电影进行了学习。其中他给我们讲解并播放了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知名黑白影片《野草莓》(Wild Strawberry)。如果不是石头爷爷,我们也许也没机会观看这么早期的优秀影片。石头爷爷鼓励我们在期末论文中进行跨艺术比较。我选择了《李尔王》与《野草莓》(Wild Strawberry)中的宽恕主题进行比较。
石头爷爷热爱教学,备课极为认真。石头爷爷上课时总是非常专著,经常都忽略了课间休息。他手头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但石头爷爷根本用不着看那些笔记,因为他已经将所有的内容熟记于心。不管是在讲授歌剧,还是那上百幅画作,抑或是那些电影名作,石头爷爷对所讲授的内容都了如指掌,作者、创作背景、年代、深刻寓意等总是脱口而出,如数家珍。在我们眼里,石头爷爷真的就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
石头爷爷文学功底深厚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对西方艺术的深刻造诣也让我们大为钦羡。石头爷爷教课水平很高,他对学生还非常慷慨。《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结课后,石头爷爷邀请了我和班上几个学生(包括一个保加利亚的留学生)到北大西门蔚秀园边上一个二楼餐馆享用美味午餐。
《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给我们阐释了何为“人文主义”,对我们的生活也产生了深远影响。2008年10月3日,石头爷爷邀请我和其他几个学生一起去保利剧院观看了柏林德国歌剧院表演的歌剧《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理查德·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作曲)。对于从未现场欣赏过歌剧,也从未进入像保利剧院等艺术场所的学生而言,这是一次奢侈的音乐盛宴。歌剧的音乐之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正是石头爷爷的这次慷慨赞助,让我们产生了对欣赏高雅艺术的兴趣。受石头爷爷的艺术熏陶,后来我和家人也多次去博物馆、音乐会和歌剧。其中,2017年我还特意在纽约百老汇剧场欣赏到《歌剧魅影》(The Phantom of Opera),也几次去大都会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等观看画作。
石头爷爷非常慷慨,且记忆力超群。2008年1月,中国南方遭遇了历史罕见的冰雪灾害天气。2008年1月31日,石头爷爷发来问候邮件,提到他读到贵州的暴风雪灾害就想到了我,让人倍感温暖。手头爷爷不仅能记住我们的中文名字,还能记住我们的籍贯。2008年5月23日,在汶川地震发生11天后,石头爷爷发来邮件,称“这次地震是我们所有人的灾难……我希望你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石头爷爷不仅关心中国朋友,也关心中国。他的大爱精神深深感动了我们。他不仅每天都会关注关于中国的新闻,也会经常了解中国的各大博物馆展览信息。2009年5月,石头爷爷看到国家艺术博物馆有透纳(Turner)的画展,便立即邮件告知我们。
石头爷爷温柔体贴、富有同情人、对朋友关怀备至。2009年3月,我先生Ben去纽约出差。石头爷爷带着Ben在大都会博物馆欣赏了五个半小时的绘画作品。Ben对绘画艺术也很有兴趣,一认真听石头爷爷讲解,并与他进行交流。然后石头爷爷带着Ben一边欣赏纽约风光,一边步行至Strand Books等各大书店为我买书,又花费了六个半小时。他们在一起的12个小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石头爷爷侃侃而谈。石头爷爷正好有几本Ben没有买到的书,他便将那几本书送给了我,包括《英国文学诺顿文集》(第8版)等珍贵图书。2010年10月,我在香港念书时,石头爷爷得知我已成家,于是趁受邀去香港讲座的机会带着我三件礼物。他说在美国,朋友新婚时要送三件礼物:一些旧物品,一些新物品,一些借来的物品(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ed)。其中的旧物品就是某古董商送给他的一个稍有残缺的清朝烛台,他转送给我。石头爷爷当时的讲座题目是《西方文化中的宽恕主题(荷马、莎士比亚、伦勃朗、莫扎特、托尔斯泰等)》(The Theme of Forgiveness in Western Culture (Homer, Shakespeare, Rembrandt, Mozart, Tolstoy, etc))。讲座结束后,我陪同石头爷爷逛了香港好莱坞大道。在上千上万件古董中,石头爷爷看中了六个唐陶氏女佣(Tang Muses)。石头爷爷不停地跟那个叫维克多(Victor)的古董商砍价,说这些古董有一天会进入北大赛克勒博物馆。维克多最终经不住石头爷爷的软磨硬泡,在价格上给了一点优惠,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个价格仍然是天文数字。
从2007年冬天开始,每年的新年前石头爷爷都会邀请他的助教、纳海师兄、卢炜师兄和我等聚餐。2011年、2013年,卢炜师兄家小孩、纳海师兄家小孩和我家小孩相继出生后,我们常带着孩子一起参加这个年度聚餐活动。后来得知石头爷爷1月17日的生日后,我们每次聚餐会上都提前给石头爷爷过生日。每次聚餐都选在畅春园三层。石头爷爷对那的菠菜花生、清蒸鲈鱼、烧茄子、孜然羊肉等几个菜情有独钟,每次必点。石头爷爷每次的圣诞蛋糕都是巧克力蛋糕。让我们感动的是大约从2014年开始每年新年聚餐会上孩子们都会收到来自石头爷爷的吉祥物(mascots),即新年生肖玩偶。每次石头爷爷聚餐前都要专程跑到秀水街等市场精心挑选孩子们的生肖吉祥物。石头爷爷对五道口的枣糕情有独钟,在那个枣糕点撤掉之前他总是会在聚餐前从中关园走到五道口买上新鲜的糟糕,带到聚餐现场跟我们分享。随着我们聚餐队伍的逐步扩大,从一开始的一个孩子到后来的五个孩子,石头爷爷从没忘记过吉祥物,而且每一个都各有特色。如果临时有事没法参加聚餐,石头爷爷也会想方设法将玩偶转交到孩子手中。每次生日聚餐时,有时候刘姥姥(刘意青老师)也能参加我们的聚餐,孩子们亲切地称他为Grandpa Stone(石头爷爷)。围绕在石头爷爷左右的孩子们和他一起吹生日蜡烛时他很开心。每次聚餐结束后石头爷爷都要合影留念。一开始是他那个很老旧的相机,后来慢慢换成了手机拍照。每次合影时,石头爷爷都是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往上扬,和大家齐声说“茄子”。2019年12月28日是石头爷爷和我们的最后一次年度聚餐。
石头爷爷学识渊博,记忆力超群,对西方文学、艺术、音乐、绘画、电影以及中国的文学艺术等都有着深厚造诣。每次课上石头爷爷带领我们徜徉在西方文学和艺术的海洋之中。上石头爷爷的课是一种享受。不管是文学课还是文化课、艺术课,或是讲座,石头爷爷经常讲到忘我的地步,石头爷爷总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深入浅出、引人入胜、精彩绝伦,让听者颇为享受。
石头爷爷热爱学生。石头爷爷读到不错的学生论文时会非常惊喜。石头爷爷的课和讲座总是给学生很多深刻启迪。石头爷爷对中国为文学和艺术造诣颇深。石头爷爷也经常将中西文学和艺术进行比较。记得有一次上课讲到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时,石头爷爷提到某一个学生的期末论文写得很好,将《小杜丽》(Little Dorrit)里的物质条件跟当时国内正在热播的一部电视剧《蜗居》进行比较。石头爷爷有一次讲座提及到影响他一生的小说《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和《红楼梦》的相似之处,一个听讲座的学长后来将此作为博士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
我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很感兴趣。有一次听说石头爷爷会在课堂上讲授《到灯塔去》,我便去蹭了一次课。石头爷爷从伍尔夫重写(rewriting)谈到A. S. 拜厄特(A. S. Byatt)对Middlemarch的改写,从《到灯塔去》中变更(change)的主题谈到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里Becky Sharp以及Middlemarch中Fred等角色,再到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The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中的斯蒂芬(Stephen),从拉姆齐夫妇(Mr. and Mrs. Ramsay)的关系谈到尼采客体和主体(object & subject)的哲学思想等。石头爷爷还提及光与暗(light & darkness),吃喝的场景(the scenes of eating and drinking)等在小说中的重要意义。一节课下来,我对《到灯塔去》的脉络和重点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上石头爷爷的课,总是会很惊奇地发现原来文学作品之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互文性。
石头爷爷的一生都很精彩,也非常充实,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他的研究专长是维多利亚文学,但他对现当代文学也了如指掌。2017年4月,我和家人在纽约拜访了石头爷爷。石头爷爷晚餐后跟Ben兴致勃勃地介绍了秋季将会在赛克勒博物馆展出的各种画作,石头爷爷侃侃而谈两小时。石头爷爷的公寓里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画作、卡片等。我在书架上看到了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门罗(Alice Munro)、麦克伊恩(Ian McEwan)、巴恩斯(Julian Barnes)、米切尔(David Mitchell)、特雷弗(William Trevor)、高希(Amitav Ghosh)等现当代知名小说家的多部作品,很是震撼。原本以为石头爷爷已经75岁高龄了,正是安享晚年的好时光,但他仍然孜孜不倦地追求文学知识。这深深地触动了我。
石头爷爷课程和他的敬业受到学生们的一致好评和尊敬。石头爷爷也从大家的赞许中获得了较大成就感。2008年1月24日,石头爷爷邮件里提到“在北大的这两学期是我整个教学生涯中最令我心满意足的,我期待着秋天回到北大校园”。
2008年冬天我打算申请出去念书时,胆怯地询问石头爷爷是否可以给我写封推荐信,他爽快地答应了。在勺园5号楼的老旧公寓里,石头爷爷左手拿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学生的期末论文要旨,一边用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那封推荐信。我大为触动,说了一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随即他的答复让我感动不已,也终生难忘:“你不必感谢我。我现在这样对你们其实是一种传承,因为我以前的老师们也是这样对待我的。你们不必挂念,我只不过是在偿还我对我的恩师们的感激之情而已。”我们非常幸运能拥有石头爷爷这样的老师和朋友。石头爷爷改变了很多北大学生的人生。他对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借用Middlemarch里那句话,“[他]的存在对周围的人有着不可估量的化育之功。”
2019年9月4日,石头爷爷在纽约登机前往中国前发来邮件,说“每一次我返回(中关新园),都像是‘复乐园’”(“Paradise Regained”,约翰·弥尔顿作品名称)。遗憾的是,2020年9月初,如此博学、心胸宽广、慷慨、仁爱的石头爷爷再也没能按照原计划回到他的乐园。
成为石头爷爷的学生是一种恩惠和福泽。在《到灯塔去》中,伍尔夫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构成了永恒……这一刻也会成为永恒的”。石头爷爷的精神财富根植于我们每一个学生和朋友心中。石头爷爷走了,但他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永恒时刻。
黄重凤
2020年2月8日